把「定向小故事」結集成書大抵不會成真,事實上這裡已多年未有更新,我也差點忘記網站密碼,只是仍有一些定向小故事在會我心中萌芽成長。我想,還是趁有空檔,把他們留在數碼世界,好讓我在他日患上認知障礙症後,仍可以回味一下。
疫情後的最大覺悟,是沒有生離死別的故事,往往才是最感人的故事。
寶馬山,這裡是香港風光最美的定向賽區 ,居高臨下,你可以望到港島北岸和九龍摩天大樓林立的壯觀景象,更是欣賞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絕密地點。
只是在這個時刻,郭樂大概沒有心思去欣賞眼前壯麗的夜景,他正在一場黑夜定向賽賽程的後段,於這個以路徑阡陌,地形複雜聞名的賽區,他忽然失神。在滂沱大雨中,望著山下霓虹璀燦,再望望手上的地圖,竟發現自己不知身處何方
忽爾,他呆坐在餐廳裡,一杯水潑向他臉上,並傳來熟悉的一聲︰
「我想不到你是如此自私的。」
伴隨著啜泣聲和腳步聲,他繼續呆坐目送她離開,搞不清眼前是回憶還是現實。
他和Joan是在大學認識,同級但不同系,事實上,他俩有太多不同︰他來自單親家庭,四肢發達,只有定向一項專長,在大學讀體育只是隨波逐流,而她內向斯文,父母都是教育界翹楚,她從未偏離過父母的規劃,永遠是模範學生,即使在尖子集中營工管學院,成績仍能鶴立雞群。
他與她的結合,對他而言是讓他在這三年多間,除了跑定向和玩樂外,多了拍拖的活動和一個心靈伴侶。他的思路很簡單,對感情認真可能是他追求到會計系系花的唯一優勢。
畢竟大學不是象牙塔,他們總會面臨畢業的時刻。她的前路很清晰,靠著跑不掉的一級榮譽,進入四大,成為人人羨慕四師之一,是必然軌跡。不過幸運的是,連走堂多過食菜的他,也能在一所中學覓到體育老師的教席,這大概是體育系理想出路的三甲之一了。彼此的起步點距離沒想像般遠,他很有信心,彼此的關係能繼續走下去。
只是完美的路線,總會不出意外的出意外。
這次體能訓練後,教練把他拉到一旁。
「近年香港定向在國際賽事取得一些成績,體育學院已批出一筆獎學金,足夠總會負擔一位全職運動員三年時間,你是我們心目中的最理想人選,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
這個時機實在太完美了!他正值狀態最好的年齡,畢業更令他無後顧之憂,環顧身邊,根本沒有其他競爭對手。當然手頭還有那份體育老師的聘書,但面對「香港首位全職定向運動員」的榮銜,天秤另一邊似乎完全沒有重量。
毫無懸念。
他想這無須詢問她的意見,拍拖以來,她從不干涉他的一切,永遠尊重他的選擇,只是這個喜訊,他不可能不先向她公布,讓她能第一時間替他驕傲。
但他在餐廳正經八百地告訴她這個消息,她的反應卻不似預期,甚至不像平日的她。她只是急切的問一句︰
「那麼,你之前體育教師的offer怎麼辦?」
他第一次感受到,原來她也有不溫柔的一面。
「我已打電話給那學校推辭了。」
「…」他也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漲紅了臉,好像有千言萬語但又不知從何說起。等了近一分鐘,終於等她吐出了一句︰
「你知不知道那個職位,是我爸爸花了多少唇舌,千拜託萬拜託才幫你找到的?」
這次輪到他漲紅臉了,他沒想過,連一個老師職位,他都不能憑自身實力,而是靠關係才能獲取,原來自己是如此無能。
這大概是她欺騙他(或沒道出真相全部)的唯一一次,但似乎就是最後和最致命的一次。
仿如思想斷路,他沒了反應。好像過了一世紀,抑或只是數秒,那一杯水已潑向他臉上,然後就是那一句︰
「我想不到你是如此自私的。」
他知道若此刻不追出去,就會永遠失去她,但他只是繼續呆坐著,因為他想不透自己是如何自私,從沒有人說過張家朗或李惠詩是自私的。
在寶馬山,雨水不住的撲打在他臉上,嘗試把他從回憶中喚醒,但你永遠無法喚醒一個裝睡的人。
失去她是重大的打擊,但他根本無睱去想,因為很快,他就面向人生的鉅大變化。
當一名職業運動員並不如他的想像。
他變成上班一族,只是上班就是訓練,一星期操練五天,一天操練兩至三課,訓練量是以往的五倍,但由於是全職,於是還有非常多空閒時間,但他總是累得像條狗,甚麼都做不到,甚麼都不想做,除了被寂寞和回憶折磨。
他也多了許多出外比賽的機會,可以這樣說,比賽才是他最正經的工作,更是衡工量值的唯一指標。問題是,當比賽變了任務,他就沒法去享受過程,他去過很多國家,但若你問他那些地方是怎麼樣,他也答不出所以然來。
他基本已無暇參與本地賽事,定向朋友亦不能多見。日常圍繞著他的,只得熟悉的一兩張面孔,重覆的訓練程序,和無數陌生的賽場。
只是,五倍的訓練量,不會帶來五倍的進步,他感覺到自己的進步,但這充其量只令他由中下變成中上,並不足以為他帶來耀眼的成績,他的世界排名觸踫到天花板,要再前進已是有心無力。他發現,自己和真正的頂流,有著一道他沒有能力跨越的鴻溝。
至此刻,他終於明白為何張家朗或李惠詩不是自私,而他自己卻是的因由。
仿佛時空飄移,一瞬間已是兩年半,又是熟悉的場景,教練又再把他拉到一旁,只是這次的說辭有些不同︰
「相信這個獎學金不會再延續下去了,餘下的時間除了繼續訓練外,有空不如想想後路罷!」
這對他應該是惡耗,雖說包食包住,但他這個級別的運動員津貼很少。他沒有甚麼積蓄,失業後很快便要坐困愁城。但此刻他只覺放鬆,他沒法躲避末日,能預算其來臨,已是一種小幸福。
他有點懷念那份體育老師聘書,只是時間不能倒流,覆水難收。
無論如何,他終於能卸下重擔,在沒有心理負擔下操練。沒有成績要求的枷鎖,他可多跑本地的賽事,以他的水平,在這些小賽事奪魁是很正常的事,加上能與朋友們在賽後同聲同氣地談天說地,他開始又能重拾定向的樂趣了。
就像在他職業運動員生涯的尾聲,在這場本地的黑夜定向賽。
回憶在這裡戛然而止,他終於感受到雨點打在臉上的痛和濕潤。
失位是可怕的,頂尖運動員總能保持地圖接觸,預計好路線會遇到的一切。他知道,在定向比賽失去集中力,那怕只是一刹那,已是勝負的分野。
幸虧他足夠冷靜,很快便依靠記憶重新定位,重新規劃路線後便再前進。他知道世界冠軍也會犯上錯誤,但他們可以在幾秒內修正好,他還有很多要學習。
在山下的霓虹森林襯托下,頭燈的光束孤獨地為他指引路向。前路茫茫,但此刻他已能確定自己要跑向何方,在定向中,預先計劃路線是勝出的必要條件。他集中心神,路線選擇又變回很簡單的任務,指南針在每個轉折位正確地指向前進的方向,沒有驚喜地,他沿擬定的路線衝過終點,雖然對手未返,但他很有信心,這次會是另一場漂亮的勝仗。
正常他會逗留在賽事中心,與朋友檢討表現,比較彼此路線優劣,只是傾盆大雨,他決定離開。沿柏架山道步行不足半小時,他已返回熣燦的市區,在仍然繽紛的英皇道,他於一間茶餐廳找了個近窗位置坐下,當全職運動員時,他對飲食非常注意,但此時此刻,他想自己有條件放縱一下,於是點了客炒丁(五香肉丁炒出前一丁)和凍奶茶。
在等在等,忽然像被閃電擊中,他竟望到那個已不該熟悉的背影,經過三年她仍是如此美艷照人,唯一的不同,是挺著一個大肚子。
他不知是甚麼感覺,只覺臉上又再次濕透,被自己不自覺流下的淚水弄濕。
他掙扎著是否離去,這時一輛豪華轎車緩緩駛至,在她的身旁停下,一位中年男子打著雨傘怱怱下車,跑到她身邊,小心呵護著她上車,再走回司機位上車開車離去,整個過程,仿佛已綵排過無數次。
而坐在茶餐廳,愁著退役後生計的他知道,無論如何他都無法為她帶來這一切。
他不會想再重遇到她,這一切應該要結束。
他終於釋懷。
霓虹燈仍吻著英皇道,雨一直下。